流云千转，浮生若梦。如梦似幻来人世走一遭，有些事情学得很快，有些事情忘得也很快，即使是那最纯真的爱和那最深沉的背影。

那时的父亲很年轻。

那年的盛夏，池中的荷花都开了，姿态优美，姣姣女子一般亭亭玉立。阴冷的家中，年轻的男人爬上高高的桌子，在远离地面几近三米的地方修电灯，那是我的父亲。我跑到他的身边，父亲高大的背阴挡住了我所有的视线。只是看到他拿起一把螺丝刀往电灯处送，发出“嗞？嗞？”的声音，好似正与那电源做最后的斗争。

我一直仰着头看他高大的背影，强壮而坚厚，为我挡住了所有的黑暗，带来了久违的光明。

多年后的一个夜晚，当所有人都进入了梦乡，“你对得起谁啊——”一声响彻云霄的怒吼打破了沉寂，屋内的桌上正摊着一张79的数学试卷。那时的我跑到房间簌簌落泪，以为是自己受了大委屈。

“咳咳——咳咳——”直到我听到门外接连不断的咳嗽声，打开房门，一个背对着我的男人，用手撑着椅子，肩膀一上一下没有规律地起伏，配合着他难以抑制的咳嗽声的，是他痛到无力的下蹲。他把头靠在椅子上，头埋在臂中，整整三秒没有声音。

我有点儿害怕了，忍不住想上前。但他又猛地抬头，用手去抹去脸上的一些什么东西，然后猛地站起，深呼吸了一下，慢慢拖着他那疲惫的身躯走向厨房。我就呆呆地站在那儿，望着他远去，似乎有什么东西迷了眼，模糊了视线，眼睛一眨，那样东西从我眼中滑落，顺着脸颊落到掌心，是泪。

日子随流水一同逝去，岁月真是个可怕的东西，我从还够不到门锁的小童成长为一名初中生，而父亲，也老了。

那是个雷雨交加的夜晚，我在校门口望着雨帘，望着溅起的水花迸到行人的身上，凉凉的。许久，一个缓慢的身影渐渐出现在我的视线内，一只手拼命地撑着腰，一只手快速擦去脸上的雨水，拖着好似笨拙的身躯走到我的身边：“女儿，对不起，我路上来接你的时候把腰给摔了，来晚了。”

我擦擦脸上的雨水，仔细看看眼前那张苍老的脸，真不敢相信，那是我的父亲。我像丢了魂一般一直询问，他却在催促我赶紧回家。他的步子很大，走在我前面，看着他被雨水淋得发亮的头发，雨水顺着他的脑袋一直滑到地上，他用手撑着自己的腰，吃力的走着，身体似乎已经完全僵硬，不时发出疼痛的呻吟。

而我只能眼巴巴地跟在身后，什么也不能做，连他万分之一的痛苦都不能承担。突然，他停在了路中央，半晌都没动，过了好一会儿，只听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：“老了——”

我走到他身旁，看到的只是一张被雨水浸透的憔悴的脸，眼里布满血丝，眼角被密麻得像年轮般的皱纹所覆盖。那个瞬间，一股热流溢满了我的眼眶，我再也抑制不住，任凭泪水浸湿衣襟，与雨水交融在一起，滑落在冰冷的地面……

当你在沙滩上行走，远眺那无垠的大海，回首往事，发现有些事情不是不记得，只不过是被这涌上来的海水给冲淡了，冲淡了那深沉到骨子里的爱，冲淡了那卑微到尘埃里的背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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