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文
石洛被监禁在最底层舱室的时候,并不觉得多么烦躁。事实上,他几乎有点儿享受这样的惩罚。至少在这个封闭的空间里,不会有外人打扰。
石洛几乎没有计算时间的方法。只有在每天的一早一晚,看守会给他送来食物和清水。铁门的送饭口打开的时候,他能够看见从那里透出微弱的昏黄光亮。这样的光亮出现两次,便又是新的一天。时间久了,就连看守都对他产生了兴趣。
这个看守其实相当年轻,只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。有一次,放下盛有食物的托盘后,她甚至主动跟他说起了话:
“你好,石洛。”“你认识我?”
“你是近几年来第一个渎神者。”看守的回答相当慎重。
石洛在黑暗中笑了:“害怕吗?”
“不。背叛神灵的人是可怜的,因为你们没有信仰。”对方的回答很干脆,“我不害怕你。我怜悯你。”
石洛沉默了。
“我叫艾桅。”年轻的看守说,“我会努力引你走向正途。”
艾桅说到做到。从那以后,她就经常趁送饭的时候给石洛做思想工作。然而无论她说什么,石洛总是那样安静地听着,不发一语。他从来没有悔过的意思,也从来不做任何形式的辩驳。
“你现在有没有后悔?”
石洛仰着头发呆。
“喂,你这是什么意思。吱一声啊。”“吱。”
“拜托,认真回答我一个问题好不好!”艾桅顿足道,“你到底为什么要犯罪?哪个伪神引诱你了?”
这次终于有了回音。
“……因为风浪。”“风浪?”
“没错。”石洛说,“你知道我们船之国的样子吧?两万居民,都住在这艘大船的不同层次上。这艘船非常安全……是的,即使没有人驾驶,也会永远安全下去。因为你的女神施加了‘障’。”
“我们是女神选定,必被祝福之人。”艾桅几乎是下意识地说道。
“放屁。——和你这种宗教狂说话,真是又无聊又无趣。你不觉得女神的‘障’就像一个瓶子吗?”
“什么意思?”
“‘障’就像是一个瓶子。”石洛用力挥了挥手,锁链相互拉扯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,“透明的‘障’隔开了风浪和危险,可以看作女神对我们的保护。但另一方面,也可以把它看做把我们囚禁在瓶子内部的巨大监牢。我问你,连海水都没接触过的帆船……还算是一艘船吗?”
“这……”
“船之国根本不配叫船之国!它就是女神的瓶子国!”
“你到底在说什么啊。难道非要女神撤去保护,让大家自生自灭你才乐意?”
“我就说了你听不懂。”
艾桅说不出话来。在浓稠的黑暗中,根本看不见她的表情。片刻之后,她忽然转身冲了出去。
※※※
接下来的几天,艾桅都没有来。石洛发现他的看守换了一个人。新看守沉默寡言,从来不浪费时间和他说话。每一次,他只要放下食物就会立刻离开。石洛和他没有任何接触的可能,就连这人是男是女都还没搞清。
等他无聊到开始计算食物出现的次数时,艾桅终于回来了。
艾桅说:“我错了。我应该劝服你回到正确的路上,不该这么容易被你影响。”
石洛又笑了。他发现有这个少女看守在身边,他的心情总会舒缓许多。“那么祝你好运,我也没那么容易向你屈服。”
这里是船之国底层,女神遗弃之地。他被囚禁在这里。如果不出意外的话,这种惩罚根本没有期限……从他现在的十六岁,一直到死。
“再给我说说你的理论。”
“还有什么好说的?”石洛轻轻吐出一口气,“我只是觉得船之国太平安,没遇上什么危险风浪吧——”
“胡说。危险和考验都不讨人喜欢,为什么你总把它们挂在嘴边?”
“你有手,也有脚。”石洛忽然冒出这么一句。然后,还没等艾桅表示疑惑,他就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,“在船之国里,女神把所有的一切都安排好了。该死的女神给我们食物,给我们淡水,给我们‘障’来保证平安……那么,我们自己的力量该怎么用呢?只能用来吃喝拉撒吗?”
“别人并没有不开心。”
“他们?他们有什么理由不开心?娶妻生子,再让孩子们过上和自己一样快乐富足的生活……这就是他们的全部了。”
石洛偏过头去,朝地上“呸”地吐了一口。
艾桅静静地盯着他:“返祖现象。”
“什么?”
“没什么。”她没再重复刚刚那个奇怪的词语,而是微微退后半步,“我说,如果有机会的话,你愿意离开吗?”
“你——”
石洛睁大了眼睛。他诧异的原因在于,就在这时,监牢的大门忽然自己打开。在黑暗的环境下生活太久,眼睛竟会被外面的光线刺得生疼。
“咔。”艾桅干脆利落地解开他的镣铐,“我不是看守。”她坦言,“或者说,我不仅仅是看守。我是一位‘引导者’,直接为女神效忠。我认为你并非无可救药。所以,只要以我‘引导者’的身份下令,你就可以重新获得自由。”
“你愿意放我走?”
“是的。”艾桅的声音平稳,像是已经预演过了很多次,“只要你回到上面以后,不再散播你的歪理邪说,不再说什么危险什么风浪……只要你好好做一个船之国的居民,不再犯下渎神的罪行。”
石洛的眼睛实在太久没见过亮光啊……竟然不由自主地流下泪来。
一秒、两秒、三秒。时间在两人之间静静流逝。
“我拒绝。”石洛说。
这个回答实在太过匪夷所思,以至于艾桅都显得有些错愕:“什么?你……你不想要自由?”
“上面算自由吗?”石洛大笑起来,“可以自由地欢笑,却没有选择烦恼的自由;可以自由地安睡,却没有选择风浪的自由。船之国算什么?只是一个比这里更大、更舒适的囚牢而已。更可笑的是,他们自己居然还不知道……我要那样自欺欺人的自由有什么用?”
“那……你就只剩下一途。”
石洛看见另一扇门轰然开启——在囚牢的正门旁边,竟还有一扇他一直没能发现的隐蔽暗门。然而,暗门后面的楼梯并非向上,而是向下。他忽然意识到这楼梯通向何方——这里已经是船之国的底层。再往下就是女神障壁的外面,得不到任何保护的残酷海洋。再往下就是死亡。
“我……我也只是尽自己职责。选择权在你。”艾桅的声音有些颤抖。
石洛站起身子,审视这两扇代表不同含义的门扉。然后他走进了“死”的那一扇,没有犹豫,没有停留。
※※※
向下。向下。向下。阶梯曲折漫长,仿佛没有尽头。
他一步一步地走着,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。为什么还没感到海水灌入口鼻?难道自己这个渎神者还得接受更多的折磨?这算是处死之前的戏弄吗?
石洛停下来,摸到前面有一块石壁。他伸出手去,尝试着辨认上面的文字:“方舟……计划……开始……由于海平面的不断上升,不得不采取最极端的计划……建造保存人类火种的‘方舟’三万艘……”
“……方舟外层有能量护罩,以此将海水隔绝。”
船之国!石洛忽然意识到,这就是船之国的来历。可是,为什么这种东西会出现在他面前?他不是应该直接走向死亡吗?
“我们的祖先在陆地上生活。因为一场浩劫,他们不得不建造了名为‘方舟’的船之国。然后,千百年的时间过去,船之国的居民已经失去了活力。他们满足于现在的安逸,无法像计划中那样回归陆地。”一个声音告诉他。
“谁?谁在说话?”
灯光一下子亮了起来。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殿堂。大厅流转着金属质地的银色光华,各种各样的仪表和机械,更是让他一时无所适从。
大厅的中央,站着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妇人。她的头发已经花白,皱纹也毫不留情地爬上了脸庞。然而,她看起来是那样的温和平静,又有着那样强大的压迫力量……他恍惚间有种错觉,以为自己面前不是一个单薄瘦弱的老人,而是一座不可撼动的大山。
“但人类也需要监管者,”老妇人轻声开口,“需要有能力操纵能量护罩和生命循环系统的人……需要可以学习新鲜知识,可以接受新鲜挑战的人……需要能够真正不畏风浪、直面逆境、拥有坚强意志的人。”
石洛看见了艾桅。她竟然站在这个老妇人身后,垂着手一言不发。
在那一刻,石洛终于明白过来这位老人的身份……她就是‘女神’,船之国全体居民顶礼膜拜的神。
“你好,石洛。”老妇人轻声说。
“怎……怎么会这样?石洛站在原地,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。
原来人类竟然是生活在陆地上的……吗?原来“女神”不是真正的神,而仅仅是一个监管者和守护者,一个掌控着船之国力量的人。所有的发现一下子涌进脑海。然而,比这些大事更值得关注的,还是自己生命发生的变化。
“请原谅我的安排。”老妇人的语气温和平静,“我们不得不使用这种特殊的选拔方式。我需要一个继任者,但是,现在的船之国里……已经很难找到像你这样愿意接受新鲜挑战的少年。”
“我……我要继承你的工作?……我……成为……神?”这个事实太过惊骇,以至于出口的时候有些许不真实感。
“是的。”
石洛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,分析现在的状况。片刻之后,他便心中了然:“那所谓的渎神之罪也是假的了?我刚刚也不在真正的监牢,而是在另一个你们安排好的房间……从最初的那场审判开始,都不过是这次选拔考验的一部分!”
老妇人微微颌首,目光里带着几分赞许。
艾桅走上前来,落落大方地向他鞠了个躬。
“我的任务就是帮助您走向正途。尊敬的石洛大人,从今天开始,船之国的力量由您掌控。”
过去的人类制造了三万“方舟”。
现在的海上漂浮着一万七千艘“船之国”。
他们在享乐,在狂欢,在歌唱神灵的恩赐……他们沉溺于没有烦忧的安逸,以及没有尽头的幸福。
船之国的外面是风浪,而在风浪之外才是真正的世界。
六年级:花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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