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文
清夜无尘,月色如银,酒斟时、须满十分。浮名浮利,虚苦劳神。叹隙中驹,石中火,梦中身。
虽抱文章,开口谁亲?且陶陶、乐尽天真。几时归去,做个闲人。对一张琴,一壶酒,一溪云。
——《行香子·述怀》
秋夜无眠,望窗外月华倾泻满地,顿觉寂寥,便信手翻开床头那册薄薄的《东坡词选》——映入眼帘的即是这首《行香子》。“清夜无尘,月色如银”,却也应景。
细细读来,我不禁怅然:这阕并非声名在外的小词,竟如同苏轼一生的写照!宦海浮沉数十年,也不过是白驹过隙、击石迸火,不过是黄粱一梦罢了,又何须深究?世间一切终将化作尘土,不如整日清闲,抚琴纵酒,笑看那云卷云舒,岂不快哉!
我一直觉得,中国历史上众多文人墨客中,能在诗词气象上与太白比肩的,唯有苏子瞻。“乱石穿空,惊涛拍岸,卷起千堆雪”,这倾天覆地的豪壮,又何逊于“西风残照,汉家陵阙”?笔力得于才华和阅历,词风却更多是天性使然。像柳永之温软柔婉,便只得“十七八女孩儿,执红牙拍板,唱‘杨柳岸、晓风残月’”;而如苏轼,襟怀开阔,旷达豪迈,便须“关西大汉执铁板,唱‘大江东去’”也!
东坡与柳七均是真性情的男儿,豪放与婉约也各成一派,无法相较,然而东坡之真,的确是牵系他一生的线绳。是他的“真”,使他为小人所忌,卷入乌台诗案,终生曲折坎坷;同样是他的“真”,让他不失本心,看破俗世名利,成就他在文学史上不可撼动的地位。读苏轼的诗词文赋,处处能体会到他性情中的真诚率性。“官吏相与庆于庭,商贾相与歌于市,农夫相与忭于野,忧者以喜,病者以愈,而吾亭适成。”这是他眼观百姓久旱逢甘霖的喜悦时,由衷地感同身受,与民同乐,行文便轻松活泼。“惟江上之清风,与山间之明月,耳得之而为声,目遇之而成色,取之无禁,用之不竭,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,而吾之子所共食。”这是他面对江上清风霁月,心胸一片开阔明朗,竟能将寥廓寰宇都引为自己所有!“但愿人长久,千里共婵娟”,中秋不能与弟弟团聚,他依然能为天下人祈愿,这是何等乐观豁达;“会挽雕弓如满月,西北望,射天狼”,即便自己已不再年轻,但少年时保家卫国的壮志从未被抛住脑后,这又是何等英姿勃发!
然而,最使我动容的,是东坡温情宽厚的另一面,是他对感情的坚贞。最出名的莫过于他为亡妻王弗所作的《江城子·记梦》。我至今记得初读这首词的午后,心情激动不能自抑,站在窗前来来回回地诵读,直到潸然泪下的情景。十年,王弗在小轩窗下梳妆的情形依然历历在目,“不思量,自难忘”。那座荒凉孤冢不在别处,就在苏轼的心上,每每念及,男儿不轻弹的泪水,纵流下千行,也掩不了对挚爱的思念!他在爱妻埋骨的山头手植三万株松柏苗,这是何等情深意重,哪里是那“十年一觉扬州梦,赢得青楼薄幸名”的杜牧可比!
且不说苏东坡对发妻的深情,即便是对待萍水相逢、倾慕于他的女子,他亦以一片珍重之心。苏轼至惠州之时,一温姓女子仰慕于他,日日徘徊在他窗外听他吟诗作赋。他发觉后恐有不便之处,就匆匆离开了惠州。数年后他故地重游,听人说这女子已经过世,葬在沙地之中,悚然动容,为她写下了脍炙人口的《卜算子·缺月挂疏桐》:“拣尽寒枝不肯栖,寂寞沙洲冷”,他是真真切切地为她遗憾惆怅,这样的情意,世间又有几人?
我真是喜欢苏轼的洒然真挚。对身边的人都有敬爱怜惜之心,这样的男子值得女人去爱,更何况他又是如此惊才绝艳!千年后的秋夜,我在这里为他牵动情肠,伊人已逝,唯有吟诵他的诗词文赋,才能遥寄那缕缕情思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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